蓝色隐喻

“奇迹会发生也不一定”

重庆夏日相会

°全文1.1w+

01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踏上了重庆这片灼热而潮湿的土地。

 

“向横!”

远处兴奋地一边摇着手中的旗帜、一边用空出来的手拢在嘴边大声喊我的名字来接机的男孩儿应该就是那个父亲上学时期兄弟的孩子。我看过父亲珍藏的旧相册,看样子他们曾经有过很亲密的关系,只是可惜毕业后父亲留在北京发展而他爸爸选择了回老家重庆联系才少起来。

这次听闻我打算来重庆度过中考后的暑假,林叔叔便很热情地邀请我去他家暂住,而这个与我同岁的男孩子也将成为我重庆之行的引导者。

 

“你就是林说吧?很抱歉飞机有点迟了。”我拎着行李箱向他走去,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热情的男孩子的样貌。

山城出美人这话不假,他实在是有副好皮囊。圆圆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湿漉漉的,像是丛林中的小动物,无辜又天真。偏生眼尾微微上挑,就又为这份天真中添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娇媚。他很喜欢笑,红润的唇一张一合间总会露出齐整的牙。远处看还不觉得,近了看他的皮肤实在是细腻和白的过分了,叫我们班那帮天天化妆的女生看了都得羡慕。

 

“没关系没关系。”他的眼睛眯成好看的月牙形,自然地接过我的行李,“走,我先带你回家看看。打车吧,重庆机场出租车一绝哦。哎不过这里轻轨也很绝,你想坐哪个?算了算了,轻轨以后有机会,不看看机场小黄车真的对不起江北机场!”

男孩子拎着我的箱子在前面走着,自顾自地絮絮叨叨安排接下来的行程,我惊叹于他对一个“陌生人”的热情与熟络,他是怎么能够对我说出“回家”这么…这么带有私人意味的词的呢。

 

我紧跟两步走到他的身边,朝他点点头示意,“我都可以,看你安排就好。对了,你刚刚怎么认出我的?”

“什么怎么认出的?”男孩子懵了一瞬间才明白我在说什么,很快笑笑说,“啊~你说这个啊,你这人反射弧怎么这么长。当然是因为我爸爸给我看过你的照片啊,飞机头真的很显眼啦,再说你很帅哎,很好记的。”

 

莫名被夸了一下,我倒是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手摸摸梳上去的头发,心里想着幸好他没有像我们班那群八婆一样觉得我是在装酷才留的这样的头发。还有,英雄所见略同,他竟然也能觉得帅!

我对他的观感因为幼稚的小原因突然好了许多,却抿了抿唇刻意不想表露出来,只是拉开了出租车的门示意他上车。

 

于是我在落地之后第一次对我之前所了解的意象化的重庆有了具象化的理解。

因为林说,因为他的热情,因为他的自来熟,因为他的美人皮骨,因为他时刻上翘的唇角与眯着的眼睛。

他实在是很像重庆。

 

02

重庆和北京是很不一样的。随处都可以上高架,楼被包围在一片翠绿中,又或者说这就是一座长在山和桥上的城市。

它的高架层层叠叠,从山中来,又没入山里。我终于真切地体验到了这种立体感,它实在是很像一座漫画中偷溜出来的城市。

 

“我们要去哪?”我被林说大早上的拽出来先是坐了快一个小时的轻轨到渝北区,而后是七拐八拐的绕。他扣给了我一顶帽子,重庆七点的太阳已经升起开始迫害人的皮肤,闷热的空气蒸的人皮肤上沁出汗珠,“我能问问接下来两个月你是怎么安排的吗?“

“今天去第三古道。这个地方很酷,去的人蛮少的,你到了就知道啦。”在前面走的轻巧的人回过头来狡黠地冲着我眨眨眼,“不过接下来两个月的行程可能要让你失望了,虽然重庆出名的那几个地儿我肯定会带你去啦,但我并不是一个习惯于规划好一切的人。我知道爸爸说你很讨厌没有规划的旅行,但那也没办法,谁让我是你的导游呢。”

 

林说彻底转过身来看着我,背着双手倒退着走,一点也不担心摔着,满脸的欠揍。

不过他说的对,我还真没什么办法。我并不是特别生气,但好胜心被他的欠揍行为勾起来了,于是曲线害国先是无奈地说行,那好吧,然后突然装作惊恐和他喊,林说,你后面是台阶!

 

行为幼稚但有效,林说成功被我骗过,是真的一脸惊恐的被虚无的楼梯绊了一跤,风水轮流转,我笑的意气风发,他气的一路没和我说话。

 

虽然路上闹了这么一下,但我得承认我并不讨厌与他相处的感觉。和他在一起的路程很放松,不需要想太多与陌生人的交涉之道,也许是初见时他的不见外让我也同他天生有一种亲近感。

不过说实在的。我一边跟在林说后面迈入一扇毫不起眼、就立在路边的小石门中一边想。我们或许早就不能算陌生人了——我们的照片早已在我们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悄悄埋伏到了对方身边许久。

 

这扇小石门如果不是林说带着我绝对只会以为是路边商贩或房子的门脸。可实际上它像是怡红院中风月宝鉴化的那面镜子,等我推开的那一刻才发现内里的玄机。

由门而入后正面是行不通的,迎面是不算高但把视野遮了个严严实实的的石墙,准确来说是只有一条路可走,往左一条石阶构成的小径蜿蜒而上,在中途一分为二,看不到尽头。

 

“酷!”我小声地赞叹。

“这算什么,带你去看更酷的。”林说显然还在为我吓他的事生气,但被夸选的地儿好又想表达一下骄傲,于是只能充满矛盾的带着点控制不住的笑意哼哼了两句在前面带路继续走。

 

“这个地儿有一个名人的故居,往右边拐的那条路,所以一些旅游团会来。”林说站在分岔口,转过身低着头俯瞰站在比他低一级台阶的我,右脚踩上了左边的那条木板铺成的小路。“但你最好从现在就明白我不是旅行团的事实,所以我会带你走左边。那帮人也会来,但只看看罢了。他们错过了最有意思的。”

 

他的神情中带了点少年气的倨傲和对于自己导游能力的自信,可是度并不超过,所以我只觉得直白得可爱。

我喜欢规划,但这一点也不意味着我喜欢旅行团。于是我轻声笑着回答他说好,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他踏上新的路程。

 

木板铺成的路细细窄窄,右边是古老的楼阁,左边往下看就是现代化的立交桥,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重庆其实比北京历史与现代重合的感觉要更明显。

 

再往里走右边的石墙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茂密的树林,连左边用作防护的矮石墙也都有了树叶做遮挡。我趴在石墙上用手机拍照,立交桥延伸的更远处是嘉陵江,顺着长长的嘉陵江大桥过去是林说家在的重庆南岸,金色的双子塔与几座叫不出名字的大厦现在看才让我有了相当显眼与突出的实感。

 

重庆的建筑很有意思,矮的建筑特别矮,高的却又特别高,奇异的身高差制造了一种奇妙的错落有致的感觉。

我现在才忽然了解了林说不远万里也要第一个地方就带我来这里的原因。从这么一个制高点看,所有的景色尽收眼底,这时我才对这个城市有了轮廓的具象概念,惊愕与沦陷于它的美。

 

“林说,咱们算朋友了吗这样。”我手向前撑在台子上,盯着据这里几十米以下的马路,感受着吹过的微风将我的发丝轻轻撩起。

“咱俩,朋友,没可能,”林说眯起来眼睛侧过头看我,带了点不忿地插着腰,向前伸出一根手指,“哼,别以为我忘了,你路上吓我那件事儿。”

我被他警戒的模样逗笑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我心情很好地笑出声为他赔罪,“那我请林老师一顿火锅,能不能多一个朋友啊?”

“嗯…考虑考虑吧。”

 

“走吧。”看够了的林说懒洋洋地插着兜转身往回走。

“哎?可是我们没有走到头啊?”我看看继续往前的路,林说看样子也不是很累到不想走了,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返回,明明也许很快就能探索到尽头了,那样更有成就感啊。

 

林说回头瞥了想要继续走下去的我一眼,开口解释说:“虽然我和你说我来过好多遍,但我其实并不知道这条路究竟有多长、终点在哪里。我觉得有时候不一定要走到头吧。永远留一点未完成的目标与期望,下一次才会有动力来啊。”

 

可是永久未完成的目标也会减弱期望。

我其实持有和他不同的看法,但我没有打算说出来。差异的存在很正常,而现在他是我的小导游,跟随他的选择是一种尊重,我决定以后哪天晚上再自己顺着今天过来时遇到的那条或许会有点点灯光的路上来一探究竟。

 

“好啦,你说好的要请我吃火锅哈,别想赖帐!”林说又看了我一眼,他很聪明,于是我们在默认的情况下保留了这个意见,然后他笑着首先把这件事揭了过去。

“那哪能忘,我还挺缺朋友的。”于是我也笑了开来。

 

可以做朋友的人不是意见全部相同,而是我们尊重彼此之间意见差异的存在,可以提出来,但不能指手画脚。

这也是我的意见,所以我说我缺朋友是真的。

所以我很高兴可以拥有林说这个朋友。

 

03

重庆人好像没有不喜欢吃辣的,地铁火锅广告都委委屈屈写着鸳鸯锅是我们最后的底线绝不做微辣,林说也不例外。

 

我一个地地道道北方人舍命陪君子,从一开始的日日跑厕所到现在竟也有些上瘾,你真的很难想象我经历了什么。我一度怀疑我不是来放假玩的是来陪着林说做火锅串串测评的,一个月里只要我俩要在外面吃饭他就跟小雷达一样迅速搜寻到周围的火锅和串串店,我俩愣是吃出来二十多次。

 

重庆火锅的辣不是直截的辣,麻是它永远的伴生品。五感对外界的感知被麻痹的无限降低,只有辣的感觉仍锲而不舍地刺激着神经,舌头伸出来就很难再优雅地收回去,汗疯狂地从身体各个部位往外渗,让衣服彻彻底底泡在水汤里黏在身上。

我一开始实在难以理解林说对夏日吃火锅和串串这种在我看来堪比自杀的行为的执念,吃到后头才隐约咂摸出那么点儿夏天吃的韵味儿来,但仍然是控制不住吃时的狼狈姿态。

好在林说并比我好不了多少,吃完一次也是如同过了次水,才让我有稍许平衡。

 

“流汗有什么的,”知道了我想法的林说倒没在这件事儿上逞强,无所谓地一边耸肩一边手不停歇地在红油中挑肉吃,“我又不是个莫得感情的恰饭机器,出汗是爽的表现,爽才要吃啊。”

“夏天?夏天才更要吃啊。哎向横你是不是被辣怂了,我们这边嬢嬢教育女娃好小就说吃不得辣的男人嫁不得噻,啧啧,我们大重庆这么多漂亮女娃你是没戏了,”林说一边观察下一个要被他临幸的串串一边晃着筷子摇着头试图挑事,笑得贼贼的,“而且我还知道…最后一串鸡肉你也没戏啦!”

 

我一惊才发现这厮竟趁我不注意把最后一串鸡肉快准狠挑进了自己的碗,柜台里鸡肉串颇受欢迎根本没有剩余,看样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上,我一阵哀嚎瞪向对面,“林!说!我的鸡肉串!还有,你才没戏!“

林说挑挑眉看我,立刻把鸡肉用筷子从签子上挑下来塞进了嘴里,脸上的表情满足而惬意,故意发出嗯嗯嗯享受的声音,还故意一边吧唧嘴一边凑近了和我说,“谁抢到了是谁的!说你没戏就是没戏,哎我掐指一算,等着单身一辈子吧向横。”

“哎向横咱俩真的天差地别,”林说笑得开怀,作势扳着手指,“我刚刚给我自己算了一卦,小爷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想必未来桃花不断,啧啧。快求求我,求求我就给你改个卦。”

 

“…行,林大仙再给我算个姻缘呗,”我破罐破摔地陪着幼稚到底,心情倒是挺愉悦地双手合十跟他讲,“拜托拜托。”

“信徒很有觉悟,”他故作高深地在一团水务中拉过我的一只手,搭了两只手指上去,装模做样的摸了半天,认认真真看着我说,“我算好了,向横,你以后会遇到很好、很好的人的。”

 

在氤氲的热气和嘈杂的环境中,我只看得清林说精致的眉眼。

我在心中悄悄想,为什么不会是现在呢。

 

04

我和林说在重庆也不是天天在外面转悠,气温还是摆在那里,偶尔懒劲儿实在上来了我们就都心照不宣地窝在空调房里耗掉一天。

林说爸妈都还在上班,中饭就我俩自己解决。所幸在家时我对做饭报了那么点儿兴趣,跟着母亲学了几道菜,这会儿不能说是一展身手倒也不至于饿着两个人,能填饱肚子。

 

我煮菜的时候林说就手里拿着个水果凑在旁边看,有时候是苹果,有时候是香蕉,总之能吃得咔嚓作响的他就物尽其用,不能吃出声响的他就在旁边自己制造声响,四处转着指挥,小声叨叨向横该放这个啦,向横你这个煮的不对哎,总之要待的存在感十足。

我不反感他的存在,他讲什么步骤我也乐得跟着做,总之也是新的尝试。

 

我俩做了快半个暑假的菜技艺越来越精进,只有忘记放盐是永远的灵魂。往往是快收尾的时候才一起惊叫出声,然后在对视下失笑。形式所迫,我俩谁也没说不清为什么永远忘记放盐,记忆不靠谱只能靠万能配料老干妈补救,我之前看不上这样重油重盐的东西,现在是终于发现这实在是个居家良品。

 

酒足饭饱后困意上来就去睡,谁也不委屈自己,空调开到16度裹紧厚被子,实在是夏天最幸福的享受。

 

我一开始在林家住的是客房,后来没过多久林说就生拉硬拽着让我睡到了他床上,倒是不避讳。

林说的睡相不好,喜欢来回来去翻腾,一条腿经常是蛮横而又霸道地跨过被子砸到我腰上,胳膊也会强硬地把我和被子一起揽住,似乎是把我当成个可以抱的娃娃。好在空调温度足够低,倒不至于让我觉得热。

 

他半梦半醒的时候乖的过分,会把头毛在我颈窝蹭来蹭去,然后懵懵地眨巴着眼睛跟我讨论问下午我们干什么啊。

我也刚睡醒,没办法拯救我帅气的飞机头,就只能任由没喷摩斯的头发软趴趴地呆在额头,于是林说就会上手开始蹂躏我可怜的头发,噗嗤一声把自己给笑醒。

这个时候我就会为了报复,先把我的脑袋从他的魔爪下拯救出来,然后很恶劣地拍拍他的脑袋说学普通话吧——林说的普通话实在是说得不大好,塑料味相当浓重,重庆方言说来就来。

 

“哇——向横你也太过分了吧!”林说往往这个时候就会瞪大了眼睛控诉似地看着我,可是这是他亲爹亲口交代给我的任务,我幼稚的理所当然地以告家长为威胁拎住他的后脖梗子让他乖乖听话。

只有在普通话练习上我才终于有欺负一把林小霸王的机会,虽然林说这个小记仇鬼会在其他方面把场子找回来,但我还是对这项愉悦身心的活动乐此不疲。

 

05

林说是个顶喜欢骑自行车的人,我把这归为重庆可骑行路段实在太少和少年意气风发的表现之一。

他表现出来的对于我生长的平整土地的羡慕让我不自觉也对于我可以时时刻刻骑自行车这件原本根本不觉得有什么的小事儿产生了小骄傲的情绪,有空了就拿来逗林说,气的他第二天就吵着嚷着拉着我去了大学城。

 

说来神奇,别人来大学城都是实打实为了看大学,我们是为了到山城唯一平坦的地方骑车。

但这样的突发奇想与物不尽其用却奇异的并没有让我感觉到不适,尽管在此之前我心里一直认为我是一个计划性蛮强需要提前规划好行程的人。

是被林说这个混世小霸王带偏了?还是说我心里本来就有这一份冲动,隐藏在所有的理性与条理之后,只是正好被林说激了出来?

 

我还没想清楚,就被前方的巨大呼救声占据了全部的注意力。

“向横!向横…哎呀!”天天嚷着要骑自行车的小男生却对业务一点不熟练,上了车身子歪七扭八的晃,脚慌里慌张的不停在地上点着充当刹车。

他被吓着了就下意识喊我的名字,这让我产生了一点儿我自己也说不明白的隐晦的高兴。可当我真看到了他的狼狈后他的脸又一点点红起来,没什么底气却偏要很凶恶地冲我喊,之前跟着我学念得规规矩矩人模狗样的普通话抛的一干二净,“看我干哈子!谁没骑过ce嘞!太久没服习没搞惯而已!”

 

小朋友红着脸充胖子实在是可爱,我也就没和他计较,哼了一声扫了另一辆车昂首阔步地骑出去,一边骑一边回头挑衅地看他,灵活的眉毛显然是攻击的最佳武器。

和林说认识之后我真的变幼稚好多,可我心里一边嫌弃自己突如其来的小好胜心一边又实实在在偷偷高兴,跟林说炫耀竟然已经不知不觉排入了我年度爽感前十,“好好看看横哥骑的,这才是真正的技术,懂不?”

 

他果然很生气我的耀武扬威,咬着牙不服输地坐直了身子,脚一蹬地,靠着一股莽劲儿横冲直撞地就往我这边来了。

自行车是个骑起来了就很难再出现不稳当情况的东西,林说是个很聪明的人,所以很快就自得起来,蹬着车来到我身边,把一段挑衅的眉毛舞还给我,眯着眼一字一顿地说,“真正的技术?”

 

报复,赤裸裸的报复。林说趁着我愣神突然加快蹬车的速度,屁股离开了座椅弓着背向前,风把他已经有点长了的头发往后吹,也把他声音不大不小的一句话吹进我的耳朵里,“你说哥骑的这个,才是真正的技术。”

 

06

我本就不服短短十个月的年龄差要喊他哥,横哥威严不容侵犯好吗,于是也跟着加快速度往前追。

就这么一追一赶,我们漫无目的地绕了半个大学城,拼得没什么劲儿了也就都慢下来,并排慢慢悠悠地骑,我扭头看林说的侧脸,带了剧烈运动后的汗水,锅盖头被他自己捋了上去,眼角都晕开了一小滩水渍,喉结上下滚动,毫无疑问是性感的,但又是带着恰好的少年气的。

 

我的心跳的厉害,不知道是因为刚刚结束的剧烈运动还是因为这样的林说。这实在太不向横了,我咽了口口水,装作不经意地问,“咱们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林说甩甩头发,眯着眼睛很惬意地享受骑行。

“什么啊,你不是本地人吗?”

“是啊,但你也不能指望每个本地人都能成为活的gps哎,我又没上大学呢当然不常来这儿啦。”林说理所当然地说着,上下来回扫视了我两遍,像是在表达对于我过于天真想法的奇怪,“我以为你从我略显生疏的车技中能看出来的。你说哥要是没有骑行的地域限制,哪能有你什么事儿啊。”

 

林说撅着嘴闭上眼,摇着右手的食指吹嘘,在我前面又开始放肆地把车骑的七扭八拐,炫耀重新熟悉起来的技艺,“不过不知道在哪儿不也是件很不错的事吗?”

“为什么啊?”我十六年的人生中很少有不计划好的事情,仅有的几次都是被林说带着撞上的。可这感觉不赖,所以我也放开了手,仅凭着感觉放松地骑到林说身边。

“当你不知道目的地和走到哪里的时候,你就只能享受过程了啊。”林说冲我眨眨眼,“向老师只接受有计划的行程,I know,我爸和我说过。但你不觉得这样很累吗?”

“不啊,”虽然我有被他说服,但我还是决定为我坚持许久的处事方式辩驳,“当你规划好每件事情时,达到目标就会轻松很多。”

“好吧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林说学着我的样子放开握在把手上的手,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我只是说放松时不必也规划的这么精细嘛。要享受人生,向老师。”

 

“而且,你跟着我玩儿的这几天明明就有享受到嘛,”林说突然把车子往我这边一拐,脸凑得离我无限近,近到我甚至能看清他脸上的小绒毛。我被突然吓到头往后仰,可他的身子还在往我这边倾,嘴凑到我耳边,带着笑意小声说,“承认吧,你喜欢我的方式。”

 

太过了,太超过了。我愣在原地,尽管我俩都不自觉用脚点地停了车却还是抵不住倾斜角度太大向后控制不住摔去,上一秒还气势汹汹调笑我的林说比我还慌张,哎哎哎的叫着就也往我这边摔过来。

太惨了,摔下去的前一刻我闭着眼睛想,肉垫向横今日壮烈牺牲,希望作使佣者林说能记得每年七月为他烧一辆自行车泄愤。

 

07

我的后背硌着我的自行车的座位还有横梁,前面是林说夹带着他的车,像颗小炮弹一样找着目标精准炸开。我摔得七荤八素,终于精确体验了一把什么叫眼冒金星。

林说因为有我的缓冲所以并没有受什么伤,快速地爬起来,扶好他自己的车,只管盯着我瞧。小霸王脸上罕见的有了名为愧疚的表情,着急地一会儿蹲在我旁边问我有事没事一会儿又站起来自顾自叨叨完了完了林说你是不是傻的肯定是有事,踱步掏出手机看样子是要拨给120。

 

我就是原有十分痛,这会儿被他关心则乱的崭新样子一逗也缓解到了八分,更何况我只是一开始被砸得有点发蒙,实际上事情并不大。

我带了点笑意小声地叫他的名字,伸手扯他的衣角阻止他即将叨扰医务人员的行为,“好了,我没事,拉我起来吧。”

他摇摇头不肯,眼睛红了一圈,平日狡黠得像狐狸的人现在就像只受惊的兔子,看样子是坚信我出了大问题,坚持着要给120打电话。

“哎呀我刚刚可是听见某人承人自己蠢了,以后我说你傻可不能还口。”看我还能和他逗贫,林说吸了吸鼻子终于停止难过,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客气地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但我能感觉到他在握住我手腕时那与气势截然相反刻意为之的轻柔力道。

 

我的腰顶在后座上留了一个青紫色的印子,左腿压在了脚蹬子上划出了一道看起来挺吓人但其实不深的口子,之前在地上没显露,现在站起来了正顺着我的小腿往下淌血。

于是小哭包的眼泪又要出来了,也不管我之前占小便宜的行径了,我在他前边嬉皮笑脸插科打诨了好一会儿才让他相信我真的没什么事。

可他还是不放心,先拿了随身带的纸巾给我简单擦了血,又用手四处戳我腰伤附近的部位,问疼不疼。我心说本来不疼现在也疼了啊祖宗,可又怕他自责难过面上没表现出来,只是握住他的手隐秘地制止他的行为,摇摇头说没事让他放心。

 

他处理好了我又去处理自行车,给我俩自行车都随便找了个就近的存放点还回去,然后发了定位叫出租车来接。

等车的时候他扶着我站着,这会儿倒是不说自己傻了,开始转而念叨我,说向横你傻不傻呀,你不知道躲吗。念叨完我又开始念叨车,说刹车一点不好使座椅太高了车身太沉了,最后还是说回他自己,垂头丧气地说是都怪他没把控好距离。

 

我只好揽住他的肩站在他身边,默默地表示真的和他无关,我没有怪他,看起来仿佛身份对调,摔得凄惨的人是他一样。

 

小朋友连续一周都保持着一种有些愧疚的状态,对我好得出奇,反倒让我开始不适应起来。在我伤没什么影响了的那个周末他的情绪才重新高涨起来,在中午完成例行公事替我上完药之后就自个儿一个人跑出去了,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一个下午都没有回来。直到我晚饭时发微信问他在哪,他才撒了个娇回复说,我在江边吹风呢,横哥来领我回家吧。

 

08

“向横!你数十个数!”

 

神神秘秘失踪一晚上,发微信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牺牲好大缠着我来到江边的人就站在江边的围栏旁,在我站到距离他差不多有五米的地上时他冲我喊了一句,同时制止了我继续向前的动作。

虽然距离只有短短五米,但江边的路灯并不完全尽责,黑暗笼罩下他的脸明暗交杂,叫我并不能看清楚,只分辨得出一个轮廓,唇仍然是向上勾着的。

于是我也跟着笑,期望他能看到属于我的轮廓。

 

我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只性格有点别扭的小狐狸在用这样的方式表达愧疚与道歉,想要用一份礼物来弥补。

 

我不懂我是怎么同意这个提议的,毕竟虽然只有两个人,可是无缘无故地大声数数实在是看起来有够傻的。

可我还是很高兴。

于是我傻里傻气地倒数,他也在对面听得开心,傻里傻气地也跟着一直笑,嘴角就没有放下来过。

 

十个数的时间很短却又仿佛被无限延长。关于弥补受伤的事情我已然抛到脑后,我只是突然又想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当时的他和现在的他对我而言,都是些许陌生的。模糊的记忆与暗色夜晚中,只有他的笑依旧鲜明。

他带我去过川美,去过鹅岭二厂,去过重庆美术馆,这些地方文艺而出名,该是以前的我,作为一个外乡人的我喜欢的地方,我也确实把他们列入了我必去的清单里。可是回想起来逗留在我记忆中更多的,是他为了中和我的火锅苦手胃带我去吃的无数次烧烤,去了无数次的江边,我们一起绕着嘉陵江走过的路。

这些东西别的城市也有,可是当被我珍重对待时,它们就仅属于重庆了。

林说没把我当外乡人看,我也没有把我自己当异乡人自处。

 

“一,好啦。”

 

09

我看见无数绚烂烟花,刹那间在林说背后一齐升空炸开。

 

我得说林说真的很会。

这个礼物我冠冕堂皇地收下了。

虽然放烟花是件蛮俗套的事,可我还是被浪漫到了。有人愿意在你十六岁的时候送你一场仅属于你的烟火盛宴,烟花炸开的那一刻我仿佛也听到了我心脏砰砰、砰砰的跳动。不浪漫吗?太浪漫了。

 

我记得以前看一个综艺节目,一个男生问另一个男生,烟花为什么好看?

那个男生好轻好轻地说,因为烟花盛开在一瞬间。

我同林说共享了这一瞬间,那么这一瞬间于我而言便是永恒。

 

“向横!对不起!”林说用手拢了嘴隔了五米的距离冲我喊,力图盖下烟花升空炸裂的声音。

“没关系!”周遭声音过于嘈杂,我不得不也像他一样用手拢了嘴喊回去。

我是真的没有生气,我为我曾见过这样服软的林说与收到这样一份用作“道歉”的礼物感到高兴。

 

“向横!”林说看起来终于恢复了混天混地小魔王的样子,松了一口气就又开始拿我逗趣,“你的头发立起来像鹦鹉哎,其实放下来更好看的!”

“林说!不要再随随便便打人了哎!真的很痛的!”我反唇相讥吐槽回去,又立马求生欲很强地补一句,“你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喊着喊着就又变成了比赛似地罗列对方的优点,明明只有五米的距离,我们两个却固执地站在路的两端,向对方、向夜晚、向这个暂时只属于我们两个的小小人间喊话。

 

终于在烟花散尽的那一刻,林说迈步踏过了这小小的结界,小跑着蹿进了我怀里,进而得寸进尺跳上我的背。

我的心跳速度终于到达了顶端,在这黑夜中清晰可见。我确保了背上人的安全,又用手向上垫了垫他的腿,向前喊,林说,要快乐。

 

在我的十六岁突然闯入我的生活,并迅速而霸道地占据我“最好的朋友”的位置的少年,谢谢你,请一定要快乐。

 

“什么嘛…”虽然我没有看见他的脸,但我知道他一定有点不好意思了,声音里都沁着笑意和羞涩,然后这种不好意思就化为不安分朝我的小腿踢来的一脚,“我会快乐的。”

“哎呦喂!”我作势被踢到伤口很痛,他果然表情立马紧张起来,跳下来前前后后检查好几遍发现我是装的才又跳上我的背,连着小心翼翼避开我的伤口踢了好几脚泄愤。

 

明明才和他说过不要打人了,算了,这样的小暴力就是他表达喜爱的方式,改不掉。我其实也有点隐秘的高兴,不过吓他一下还是要的,“不许再闹,再闹我就把你丢江里去。”

“向横!你敢!”小朋友果然反而张牙舞爪地乱动起来,又踢了我好几脚,于是我就故意把身子往江那边倾斜,作势要松手,他又吓得赶紧抱紧了我的脖子,实在是可爱的很。

 

我好好儿地把他放下地,这个人第一反应居然就是冲我屁股上来了一掌,气哼哼说不要理我了,明明是他先挑的事哎。于是一言不合我们就在江边又打闹起来,刚刚的温馨氛围荡然无存。

 

最后他因为困顿,单方面结束战斗装作无事发生打了我一下说向横我好困哦,你背我回家吧。我看着他三秒的变脸和惺松的睡眼无语凝噎,到底没和他争,无奈地蹲下来让他趴在我的背上,然后感受着他的下巴一点一点地撞着我的肩,手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也缠我缠得紧紧的。

我又一次震惊于他怎么能这么信任别人,虽然这个别人是我。

还有,他真的好轻啊,快一米八的人也才一百斤而已。

我的脑子里瞬间炸裂开无数个想法,最终却又无解于无声,归于夏夜闷热的晚风与重庆永远不散的潮气中。

 

虽然林说说我身上总是凉凉的,这在重庆可太难得了,我自己不知道这件事的正确与否,但他自己是实打实的像个小火炉一样。

现在这个小火炉全面覆盖在我身上,实在是有点让我苦恼的甜蜜负担。但我还是没舍得把他叫醒,只是由着自己额头上浸出一层层细密的汗珠,然后再被走动时带动的风吹干,之后又覆盖上新的,周而复始。

我像是走在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的无尽世界里。

 

在之后的很多个相似却又不同的夏日夜晚里,我不再有这样的负担时走在路上想,从生理上来说,我讨厌这个季节嗡嗡作响的蚊子、讨厌太阳光的暴晒、讨厌割舍不掉的带着汗的闷热粘腻感。但在情感上,我得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夏天。赤诚、浓烈、带着灼烧感的炽热,同时由于它绵长的白昼时间,所以我们会产生夏天一辈子也不会过去的错觉。

 

10

当过了八月中旬的时候,时间小人终于警觉了起来,刨去进入新学校入学教育和军训的时间,剩下可供度过的暑假时间已经可以用一只手数的过来了。我也终于有了要离开这座城市与林说的实感。

我后知后觉开始恐慌起来。

 

可我还是抑制不住的难过。我走后林说会记得这个在他16岁暑假突然降临的外乡男孩子吗?我会成为他心里独特而不可替代的一个朋友吗?人都有向光性,以他的性格,要找到一个不喜欢他的人,实在是太难了。

 

那我呢?我会记得这个男孩儿吗?我现在可以替我的记忆声明他的永久逗留,可是我不能保证我的记忆同意我的话。

长久的分别,时间的填充与新鲜事物的充斥也许最终会挤走和代替少年的位置。

所以我最恐慌的,还是我自己的遗忘。

 

我在剩下的时日里加倍的对林说好,贪婪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想要把属于他的一切刻进脑海中。

我觉得林说看得出来我的不对劲,可是这与他自己的不对劲相抵消。他没有再对我动过手,取而代之的是喜欢不论做什么也要往我身上蹭,像是要用肌肤留下标记。

我们像是暗中签署了保守众所周知的秘密的协定,都没有同对方提起过分离。

 

可是时间从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挽留而停滞。

我到底要顺着时间给予我的最后期限踏上归程了。

 

我走的那天,林说到机场送我。

进入登机口前,我还是忍不住在同他拥抱时小声地在他耳边问,你愿意同我去北京吗?

 

“我的家在这里呀。到北京我没地方待的。”林说笑笑。

“你来也可以住我们家!就像我这个暑假在你们家一样,我可以带你去故宫带你去长城,带你走每一条路每一个小的胡同…”我急切地搜刮我印象中北京有趣的地方,想要挽留我面前的男孩子。

 

“向横。”他打断我的话,“你喜欢的话以后暑假还可以来。”

于是我被一句话卸掉了全部气力。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委婉的把我们之间的懦弱与冠冕堂皇摊开来讲,我们都没有足够为对方抛弃原生地的勇气。同时我们之所以之于彼此特别,就是因为尽管我们都尽量不去想,可是时间限制就摆在那里,我们都是彼此16岁的夏日限定。

 

“那再见啦,向横。”登机口催促登机的女声再一次响起,林说推了我一把,笑着冲我摆摆手。

我往前走去,回过头看时他仍站在原地,带着永远好看的笑和湿漉漉的、眯成月牙形的眼睛。

我恍惚间觉得他和我刚到重庆时见到的那个样子重合起来,我们仍然是相距这样的距离,马上要开启长达两个月的暑假生活。

 

可这次我没有向他走去,我也和他摆摆手,说,再见。

 

于是我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记忆分解又重构,我与重庆那丝亲切的、使人悸动的联系终于割断。它对我而言也重又变回了初见的陌生城市。

我终于发现,不是林说像重庆,而是重庆像林说。

潮湿的、炽热的、漂亮的,短暂属于我的一座城市。









-END-


评论(12)

热度(259)

  1. 共1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